内容来源于:三联生活周刊
“我想创造出永存于人类记忆深处的建筑,而非仅仅是物质或形式的存在。”
少时学过木工,17岁成为职业拳击手,在旧书店受法国建筑家画册触动决心成为建筑师,在过去50年间设计了近200项国际著名地标,荣获了包括普利兹克奖在内的一系列世界奖项,如此传奇的经历便是安藤忠雄被人传播的故事。但这个故事的另一面是,没有接受过科班教育的安藤忠雄以“都市游击队”的方式自立门派,总是处于逆境,并在思考如何克服的过程中找到活路。正如阴翳浓淡这类日本传统的影子摇曳在他的设计里,“要在人生中追求‘光’,首先要彻底凝视眼前叫作‘影’的艰苦现实”。上海尊龙凯时 - 人生就是搏艺术中心展览“安藤忠雄:挑战”正在进行中。这是安藤忠雄全球巡展继东京日本国立新美术馆、巴黎蓬皮杜艺术中心和米兰阿玛尼剧场之后的第四站,也是国内迄今为止对安藤忠雄建筑设计生涯最全面的大型总结展,集中展示了近80个建筑模型、百余件设计手稿,以及大量影片、旅行笔记和照片。
展览中呈现了80 个建筑模型、百余件设计手稿及照片
从二层进入,电梯门一开就能看到安藤忠雄标志性的清水混凝土墙面,一块块触感平滑的混凝土模块上螺栓孔排列有致。在评论家安东尼奥·埃斯帕斯托看来,安藤忠雄用混凝土诉说一种朴素的舒适观,这种舒适观的表达精准而适度、放松而沉静。要实现这种舒适感,墙面追求的是细致而非力道,是触感柔和而非粗粝。安藤忠雄职业生涯前半段,作品从早期住宅作品提炼而来的光、几何学等根源性主题,到暗含日本传统空间概念“间”(日本读作“ma”)的城市建筑手法,探讨的是空间的原型。标志其风格确立的“住吉的长屋”和创作发源地“大淀工作室”被呈现在展览入口的两端。一张摄于事务所的照片以仰拍的角度记录了安藤忠雄和他拾阶而上站满两层台阶的社员。建筑家需要团队协作。他认为自己的工作室并不是一个由指挥官与服从命令的士兵组成的“军队”,而是怀揣共同理想而组成的“游击队”。经过多次改造,大淀工作室有一个敞亮的空间,阳光从中间的天井洒入,安藤忠雄就坐在一楼离入口最近的地方,一层到五层都是敞开式的,只要他大喊一声,所有人都能听到。安藤忠雄的爱犬在离世前每天都跟他到事务所,自由地走来走去。他以建筑大师柯布西耶的名字将它唤作“柯布”。
建筑家安藤忠雄(图片版权©安藤忠雄建筑研究所)
20岁时,安藤忠雄在大阪旧书店里“遇见”了勒·柯布西耶的作品集。他不经意翻阅,发现照片、草图、法文内容与书的版型有美感地呼应着。即便很喜欢,二手书的价格仍超过了他的开销范围。安藤忠雄怕书被其他人买走,偷偷把它藏在角落,每每经过书店都进去查看书还在不在,一个月后才将它抱回了家。起初安藤忠雄只是翻阅和临摹,看了更多柯布西耶的日文著作才真正认识这位自学出身的建筑家,如何与老旧体制对抗,开创自己的道路。“住吉的长屋”是安藤忠雄开启以建筑展开“对抗”的浓墨重彩的一笔。“住吉的长屋”外部除了入口,四面墙壁连一个窗户都没留,完全将都市生活排除在外,这样的设计和一般追求明亮的时尚家居潮流相反。内部已经很狭小的空间三等分,设置了露天中庭,各个房间的生活动线都被中庭切断了,如果下雨的话,去洗手间也要撑伞。面对种种生活上的不便,有人批评它是“建筑家的自我偏执”。而住在里面的人却欣然接受了这些不便,一住就是几十年。他们感受四季流转和光线的游移,有抱怨有兴奋,但从未感到厌烦。安藤忠雄从小跟着外婆在传统的长屋里长大。那里鳞次栉比的长条形木头房子连在一起,挡住了空气的流通和光线的射入,逼仄的格局只能用后院等小空间通风。他曾在谷崎润一郎的《阴翳礼赞》里面读到,理想中的日本居室,厕所应该远离堂屋。虽然这样很不方便,冬天还有感冒的风险,但正如斋藤绿雨所说“风流即清寒”,清冷的空气让浊气消散反而让人心情舒畅。现代人为了便利,舍去了个性,失去了与自然的连接。所以安藤忠雄在设计“住吉的长屋”时,用“浪费”的中庭找回和自然的联系,这是他以自己的方式,对生活与住家的意义做了思考和探究后的结论——顺应四季变化,享受到的生活乐趣是属于狭小土地的富足。建筑大师村野藤武曾内内外外看了“住吉的长屋”之后对安藤忠雄说:“姑且不论建筑的好坏,在这样狭窄的空间里经营生活令我感动。应该给住户搬个奖!”想来应该有很多展览的参观者都跟村野藤武有相同的观点。二楼展厅等比复原了“光之教堂”,并在里面展示了教堂的模型——一个箱形的主体结构。因为光之教堂位于茨木市的居民区,安藤忠雄为了营造出与城市杂乱区隔的缓冲空间,将造型如数字7的混凝土墙斜插进来。等比复原的“光之教堂”模拟了教众步入教堂时的感受,外界光线渐渐暗却,昏暗的空间里有序排列着一排排椅子,前方巨大的十字架形窗透进光来。法国朗香教堂也是一个“光空间”,相比之下,“光之教堂”的光线更幽深。位于茨木市居民区的光之教堂,上海尊龙凯时 - 人生就是搏艺术中心展览进行了1:1复制。(图片版权©安藤忠雄建筑研究所)安藤忠雄在本刊的邮件采访里表示:“我想创造出永存于人类记忆深处的建筑,而非仅仅是物质或形式的存在。为了接近自己内心的理想,我尝试创造去除一切修饰的、犹如素面画布一样的建筑。当那里被引入风和光这样的自然碎片后,所创造的空气,所注入的生命力,我期待着那是可以诉诸人类灵魂的力量。在这个层面上,以光为主题所做的宗教建筑工作,对我来说是以最纯粹的形式去面对‘永恒的建筑’的机会。”“光之教堂”筹建之时预算只有3500万日元,在当时泡沫经济的高峰期是捉襟见肘。安藤忠雄花了一年时间思考和设计,最后拿出了一个极简的方案:裸露的混凝土表面展现出苦行僧的质朴,长椅是用工地脚手架的杉木板做的。即便如此,预算还是只够盖墙体,安藤忠雄提议干脆舍去屋顶吧。他曾在巴塞罗那看过高迪没有完工的圣家堂,想着也做一件未完工的作品,结果有人赞助了屋顶费用,他的“私心”没能实现。一张著名的安藤忠雄肖像就拍摄于“光之教堂”,透过十字架形窗摄入的一道光线打在他的眉眼之间,除此之外都陷于阴影当中,显得眼神格外坚定。安藤忠雄曾说过,“真正的幸福不是待在光明之中。从远处凝望光明,朝它奋力奔去,就在那拼命忘我的时间里,才有人生真正的充实。”
展览中大量的手稿记录着建筑师一个个想法变成现实的过程,从概念阶段的简单线条勾勒,到加上环境渲染和比例尺数据的标注,每一张不同角度的切面图都少不了他的亲笔签名“Ando”。那些未能实现的“梦想”也以同样完善的样貌呈现着。
三层展厅的入口,悬挂着两幅超过10米长的巨型手稿,它们是由安藤忠雄花了半年以上的时间构思绘成的“中之岛计划”。
广场上放置着安藤忠雄创作的巨大的青苹果雕塑
安藤忠雄曾主动向大阪市政府提出“中之岛”,建筑密集型都市区的更新计划。中之岛沙洲被两条河夹抱,岛上密集的中高层大楼中还有1918年建造的中央公会堂、大阪府立中之岛图书馆等代表大阪传统文化和行政中枢的历史性建筑物。他在计划中提出两大提案:一是希望让当时饱受存废之争的历史建筑中央公会堂“重生”,在尽量保留原建筑的外形与味道的前提下,对其内部进行改造,置入一个由壳形结构包裹的卵形礼堂;二是在岛上打造深邃的地下空间,实现大文化区块的构想。如果这个“多层化”得以实现,既可以保留中之岛的历史景观,又能促进都市发展。然而,最终市政单位的反馈是“No”。安藤忠雄也知道它只能当作建筑家的梦想,就因为是梦想,他愿意花比现实工作多几十倍的精力,让大家看看这个梦。“在未能实现的项目中所产生的想法,随着时间过去也有实现的时候。比如这次展览上展出的巴黎交易所(Bourse de Commerce)项目,虽然是刚在巴黎完成的,但是在旧的建筑里置入‘建筑中的建筑’这一想法实际上来源于1989年的未完成项目‘中之岛计划Ⅱ——都市巨蛋’。只要不放弃地持续向前奔跑的话,有时也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实现梦想。”安藤忠雄对本刊说。
巴黎交易所(图片版权©松岗满男)
眼前直径1.5米、高1.8米的巴黎交易所模型,是安藤忠雄最新落地的设计作品,模型有近千个部件,据说6个人拼了16个小时才接近完工。安藤忠雄的改建计划是在1763年建成的穹顶建筑内部镶嵌了一座卵形清水混凝土空间,在完整保留原本面貌的同时带入新的叙事。这种以新旧交融保留都市历史痕迹的方式在他看来是“建筑的责任”。
直径 1.5 米、高 1.8 米的巴黎交易所模型
“建筑的责任”在安藤忠雄的设计里一直有迹可循。上世纪60年代末,他的建筑事务所成立之时,日本社会经济进入稳定期,都市规划却逐渐朝向坏的方向发展。日本效仿西欧推动现代化,关键性的都市理念迟迟没想明白,经历一再建设与破坏的循环,呈现出“混沌”的样貌。他对现代都市的质疑自此开启。如果说70年代的“住吉的长屋”是“以建筑来表达对都市的观点”,那么2000年后的“表参道之丘”则是“以建筑来对都市有所诉求”。一个是住宅,一个是商场,虽然使用目的不同,但都采用了内向性的空间结构,对外表现为防御姿态。“表参道之丘”重建在东京同润会青山公寓旧址。存在了四分之三个世纪的青山公寓坐落于榉木林立的街道旁,绵延接近300米,对于不断重复“拆与建”的街景来说是珍贵的记忆。它也是日本第一批钢筋混凝土集合住宅,在当时的社区形态上被寄予现代生活的梦想。安藤忠雄认为都市的富裕源自当地丰富的人文历史,以及凝刻了岁月痕迹的空间。他本想在改建中保存部分旧公寓,但是占地与结构强度的问题并未实现,仅将东南端一栋公寓“复原”。受限于外侧榉木树的高度,表参道之丘向内串联起地下三层和地上三层的螺旋式斜坡设计。面向道路的玻璃幕墙立面从西北侧开始延伸,尾端出现青山公寓修复后的米色外墙。有了这栋“复原”的旧公寓,便呼吁了建筑该有的公共性质。
位于展览一层等比复原的“水之教堂”
曾为蓬皮杜艺术中心和卢浮宫金字塔深深触动的安藤忠雄相信,建筑不仅能成为都市意象的宣传媒介,也使人们因为这个意象得以聚集。展览中另一处可以深切体会到“因意象而聚集”的地标性项目,非直岛莫属。展厅中,巨大的直岛基地模型依次闪耀着7个景观,它们从1987年至今在没有总体规划的情况下,像生物生息繁衍一般推进。那里曾是一座只有3500个居民的无名小岛,交通极其不便。持续30年的改造过程中,安藤忠雄始终坚持将建筑几何构想藏在地形中的想法,构建了像地中美术馆等“和自然对话装置”一般的建筑。“过去100年间文明的失控,人造物和自然的关系发生了扭曲。”安藤忠雄在邮件里回答说,“虽然一直都有争议,但建筑作为破坏自然环境的先锋,能叙述自然的哪些内容呢?如人类学家所说‘不受影响的自然’这样的事原本就是幻想罢了。现在应该考虑的是,人类应该如何参与自古以来持续变化的自然循环,在那里如何共生下去的主题。”2021年,在直岛上另两个由安藤忠雄设计的项目仍在进行中。当谈及从事建筑行业的半个多世纪以来,感触最深的是什么时,安藤忠雄对本刊说:“即便是在亚洲,建筑文化也普遍渗透,建筑设计的平均水准也有了很大的提高。这本身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但另一方面,建筑被商业主义所蚕食,逐渐变成肤浅的商品这一事实也是存在的。担负着城市公共空间的建筑,必须具有不会被简单消费掉的强韧性。”